散文：家乡的银星菜

我在院中菜畦里拔草时，惊奇发现了一棵银星菜。望着这棵一柞多高、貌似小向日葵苗的银星菜，像是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患难之交，轻轻抚摸着银星菜那一片片嫩绿的小叶，我想和这位儿时的朋友叙叙旧情。要不是菜畦里刚浇过水，我真打算伏下身子亲吻它几口。

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，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，而我们村又是自然灾害的重灾区，每天所能吃到的粮食刚够一顿饭吃的，其余两顿就得寻着吃。为填饱肚子，我吃过谷糠、麦糠、玉米轴，我吃过槐叶、柳叶、榆树皮，但我吃得最多的还是银星菜。

银星菜长得不象黄瓜那样水灵，不象西红柿那样艳丽，但黄瓜、西红柿只能当菜吃，银星菜却既能当菜又能当饭。夏秋两季吃它的叶子，冬春两季吃它的种子和菜帽儿，常常是陈种接新叶，周而复始满足着人们填满肚子的需要。

银星菜的适应能力很强，不用浇水也不用施肥，当你瞅准大雨来临之前的时机，拿锄头在房前屋后清理一下杂草、松一松土，胡乱撒几把种子，雨后不几天，黄褐色的新土上便泛起朦朦胧胧的新绿。那幼小的银星菜们你挤我、我靠你，相互簇拥在一起，两片子叶象两片微微开启的薄唇，叫着号子往上长。当长到一柞多高时，便可以薅着吃了。一柞多高的银星菜茎叶都很嫩，用开水一煮，捞出来撒上点盐，吃上一碗能应付一顿，吃上三顿能熬过一天。

银星菜长到一米多高就开始吐穗，那穗子的形状就象无数个小谷穗组成的宝塔形大穗。一个银星菜的穗子足有二斤多重，但穗中包含的银星菜粒儿却不足二两重，裹在粒儿外边的那一层我们叫它银星菜帽子。也就是说，帽子的重量是“头”的十倍，这帽子可真不轻啊!

银星菜的粒儿小得可怜，二十粒合起来也不抵一个麦粒大。它的颜色有黑色和白色两种，两种颜色的银星菜粒儿都有一个一般种子所不能比拟的特点，种皮滑的达到了发光发亮的程度。把一盆银星菜粒儿放在太阳底下，搭眼一看银光闪闪，象是无数颗星星在眨眼，这可能就是把这种菜叫做银星菜的原因吧。

银星菜粒儿吃起来跟黍米差不多，能熬成粘米饭也能蒸粘糕。但在那种年月里，种银星菜是为了度灾荒，谁还舍得巧吃?人们大都把银星菜粒儿磨成面和银星菜帽子掺起来，做成菜饼子充饥。

记得在一个夏天的下午，母亲锄地挣工分去了，我和弟弟要去拾柴禾，就让四岁的小妹到家门口的银星菜地里采些叶子准备晚饭。我们拾柴禾回来时，小妹正守着一大堆银星菜笑嘻嘻地坐在院子里，等待我的表扬。我一看她守着的那堆菜，顿时惊得目瞪口呆，原来小妹采的不是叶子，而是把银星菜的头儿都撸下来了。也就是说，这一片银星菜再也不能在主干上抽穗了,而只能在憋出的枝杈上抽穗，秋后银星菜的产量会减少一半。我和弟弟都气坏了，狠狠地揍了小妹一顿，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小妹可怜巴巴躺在地上滚着哭的情景。

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，饥荒达到了最严重的程度，一连几场大雪封地，路上已很少有行人了，人们都偎在自家的炕上。用被子盖着腿，想用损耗能量最少的静坐方式来熬过这个严冬。一天傍晚，我正坐在炕上打盹，忽听见院子里刷刷作响，我从窗子里往外一看，是邻村二姨夫扛着一个秫秸进来了。他进屋后对我母亲说，家里又断顿了。断顿就是家里再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了。我这才明白他是用烧的来换吃的。当时家家户户也缺烧柴，但缺烧和缺吃比起来，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。母亲念姐妹之情给了他半口袋银星菜菜帽子，又给了他一碗银光闪闪的银星菜粒儿。二姨夫走后，母亲心有余悸地说，这么些银星菜咱还是能省得出来，我是怕你二姨夫还来求咱呀! 结果是二姨夫再也没登我们家的门槛，二姨夫在一个月后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。

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， 人们再也没有吃银星菜的必要，它伴随着饥荒消失了。见到院中长出的这棵银星菜，我怎能不感到新奇呢?新奇之余我又产生了想尝一尝银星菜的欲望，无奈只有一棵,又太小,吃不着。盼银星菜长到半米多高时，我从上面采下了两大把叶子，在锅里煮一个开盛人盘中,放上点姜末、蒜末，倒上点梨醋、香油，撒上点盐和味精一拌，一个下酒菜就出来了。我喝一口酒吃一口银星菜，也品不出是个什么滋味。妻子正忙着做饭，我想让她尝尝，她头也不抬，没好气地说，早就吃够了。小女儿从旁边走过来好奇地问: 爸爸，这东西啥味道?刚才我还没品出啥滋味，经小女儿这一问，我竟然脱口而出: 酸甜苦辣啥都有，你也尝尝吧，小女儿扭头就走了。

我想，银星菜作为一种野菜，适当吃一点无疑是有益的。这也许能弥补人体对某种微量元素的需要，也许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治愈了人体内的某种疾病，而用它来充饥却乎是我们所不情愿的。但愿我们的下一代，我们的下一代的下一代，永远也不再把银星菜当饭吃。